(六月十二)
永乐十四年,仲夏六月。东海之滨的台州府,仿佛被搁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上,海风裹挟着灼人的湿气,吹过城墙垛口,掠过街巷屋檐,却带不来半分凉意,只将那股子咸腥与闷热,更深刻地烙进每一寸砖石、每一个行人的毛孔里。天色很是蹊跷,方才还是碧空如洗,烈日灼灼,晒得青石板路面腾起扭曲的热浪,转眼间却又不知从何处涌来大团大团的铅云,低低地压着城头,沉甸甸的,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远海的天际线上,闷雷如同困兽的咆哮,隆隆滚动,时断时续,搅得人心神不宁。
这鬼天气,恰似台州府眼下的人心,表面看似如常,内里却躁动不安,酝酿着难以言说的惶恐。倭寇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,去岁才遭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侵扰,虽被击退,却伤了元气,折了兵勇,毁了渔村,至今沿海一带还能闻到未散尽的焦糊味和血腥气。市井间流言蜚语不断,有说倭寇大将得了妖法,能呼风唤雨驱使海怪的;有说沿海卫所军备废弛,官老爷只顾捞钱不管百姓死活的;更有隐秘的传言,说某些豪商巨贾,暗地里与那伙杀才有着不清不楚的勾当,发着那昧心的国难财。
就在这般背景下,府城西北隅,那处新掘的坟茔,以及坟茔前那场极尽奢靡的葬礼,便显得格外扎眼,甚至诡异。
死者上官飞,台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。名字起得挺飘逸,为人却与“飞”字毫不沾边,反倒像极了海礁上最顽固的藤壶,死死扒着这乱世的船舷,吸足了血肥了自家。他是靠着海运发的家,早年据说只是个跑船的小伙计,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鸿运,竟短短十几年间攒下泼天家财,成了台州府数一数二的巨富。码头上有他家的仓栈,街市里有他家的铺面,连城外最好的水田,也大多姓了上官。
然而,这发家史却颇多为人诟病之处。老辈人依稀记得,上官飞当年曾得一位姓陈的老船工倾囊相助,甚至变卖了祖传的宝船“福远号”给他做本钱,方才得了第一桶金,跑通了南洋那条险恶却利润惊人的航线。可后来呢?陈老船工一家莫名遭了海难,尸骨无存,而那“福远号”及其名下的航线、客户,转眼就都成了他上官飞的产业。此事当年闹过一阵,却死无对证,最终不了了之。此外,近些年倭患愈烈,上官家的船队却总能逢凶化吉,甚至传言其暗中向倭寇出售铁料、药材、乃至粮食等禁运物资,换取金银和劫掠来的赃物,以此牟取暴利。其为人更是刻薄寡恩,锱铢必较,对佃户盘剥极狠,对同行打压无情,虽家财万贯,却吝于施舍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