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境太美,他却总在“汀上白沙看不见”处写错笔画。那晚台灯亮到凌晨三点,稿纸上的“沙”字堆成小丘,有的缺了点,有的多了撇,像一群歪歪扭扭的小沙弥。
真正让他停不下来的,是某个雨夜默写杜甫的登高。“艰难苦恨繁霜鬓”的“繁”字刚落下,窗外惊雷炸响,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。他忽然想起父亲送他来省城上学时,行李箱拉杆上磨出的白痕,想起母亲总在电话里说“家里都好”时的鼻音。笔尖在“潦倒新停浊酒杯”处顿了顿,一滴墨晕开来,像极了那天在车站没忍住的眼泪。
后来渐渐摸到了门道。写李白的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要悬腕,笔锋得带着劈开青山的豪气;抄王维的“明月松间照”需轻提,让墨色在宣纸上长出青苔;而李商隐的“锦瑟无端五十弦”最费心神,每个笔画都要像春蚕吐丝,缠缠绕绕才能织出朦胧的意境。有次写到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,蚕蛾正从纸盒里钻出来,翅膀上的鳞粉落在稿纸上,与墨迹混在一起,倒像是诗句生了翅。
书桌上的台历被撕得只剩薄薄一叠。立夏那天默写完孟浩然的“荷风送香气”,他特意去菜市场买了支白荷插在玻璃瓶里。如今荷叶早已枯卷,可每次看到那页诗稿,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清苦的荷香。端午前后总下雨,他就着雨声抄韦应物的“春潮带雨晚来急”,听着窗外的雨点击打玉兰树叶,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要“听雨打芭蕉”——有些情绪,只有和着雨声才能流进笔端。
最难熬的是七月初。连续几天的桑拿天,宣纸刚铺好就洇上汗渍。写到李贺的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时,电扇突然停了,闷热的空气裹着墨香涌过来,他盯着“甲光向日金鳞开”五个字,忽然觉得那些诗句像铠甲,能挡住现实里的困顿。于是搬来小马扎坐在楼道里,就着穿堂风继续写,蚊子在胳膊上叮出的包,倒成了与诗人们共赴夏夜的印记。
此刻晨光已经漫过书桌,照亮了堆叠如山的诗稿。他数了数,整整三十五本,装订线处都泛着毛边。最底下那本的第一页,“床前明月光”的“床”字被泪水泡得发皱——那是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夜里写的。而最上面这张“陋室铭”,笔锋沉稳,墨色均匀,像他此刻的心跳。
风从纱窗钻进来,掀起最上面的几张稿纸。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的磅礴,“润物细无声”的温柔,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的怅惘那些曾经只在课本里的诗句,如今都成了指尖的温度。他忽然意识到,这三个月不是在默写唐诗,而是让那些千年前的灵魂,借他的笔重新活了一次。